□拓劍華
城里人把床子面叫饸饹面,做起來方便,吃起來順溜,是隴東人的家常便飯。尤其是婚喪嫁娶時的主打飯食。隴東人過事時,一般在早上9點左右吃床子面,叫“喝湯”。每人能咥它個四五碗,吃得氣吞山河,酣暢淋漓。城里人到鄉(xiāng)下跟事行情,大都沖著這頓床子面去的。桌子一溜擺開,上面放著八九碟小菜,蘿卜干、咸韭菜、腌制的蓮花白、三大王等等,都是家常素菜。就著噴香的面條往口中一吸,蕩氣回腸,回味無窮。
為什么過事的床子面格外香美?因為事主家這天往往會請村子里最會做飯的婆娘熬湯:要加少量豬油,與胡麻油混在一起,再放進豆腐、用開水焯過的蘿卜丁、木耳、黃花菜、西紅柿等湯料,配上大香、花椒、生姜、桂皮等佐料,用文火慢熬。還有必不可少的辣椒,紅紅的,艷艷的。湯面上撒點綠綠的香菜和蔥花,達到色香味俱全的效果。
淑綠床子面館開在解放路中段,就在我們單位門前。我從12歲離家求學(xué),至今已經(jīng)25個年頭沒在家吃過飯了。因此,無論到哪個單位,不論單位搬到哪里,和我關(guān)系最熟的都是附近飯店的老板。盡管淑綠床子面館的主事不是老板,是老板娘,但我和她更熟。
她的名字叫淑綠,姓冬。淑綠人挺好,我們戲稱她“床子面西施”。她個頭高挑,身材勻稱,臉蛋紅撲撲的,一笑不僅露出兩顆調(diào)皮的小虎牙,還有兩個迷人的小酒窩。以前她扎個馬尾,從去年流行燙發(fā)開始,也燙了個大波浪。面對每一位顧客,“西施”都粉面含春,芳唇輕啟:顧客進門,她忙倒面湯;顧客出門,她必遞牙簽。
淑綠做床子面格外麻利。挽起袖子,從面袋里用瓜籬舀兩勺面到瓷盆里,“唰”地灑進半碗水,用蔥段般的手指隨意和面、揉面,腦后的波浪發(fā)一甩一甩,不時露出白皙的脖頸。接下來,是她隨意扭動的腰肢、髖部。壓面時,她踮起腳,一只手握住齒輪床子的手柄,一提,一壓,一壓,一提。淑綠輕車熟路,一氣呵成,心、神、手同時到位。她壓出的面粗細一致,長短均勻。床子面通常是湯和面分碗盛,吃的時候,用筷子把面夾到湯碗里?!拔魇?做的床子面,細而長、柔而韌、清而香。
淑綠的丈夫在陜北油田給老板開油罐車,不?;丶?。淑綠帶著兩個兒子在小城讀書,順便開了這家床子面館。丈夫回家的時間不固定,有時兩月一次,有時十天一次。每當(dāng)淑綠面頰紅潤、氣色發(fā)亮,對顧客的態(tài)度也格外熱情時,那準是丈夫昨夜回了家。這天賣完飯,淑綠常會坐在門口哼歌:“太陽當(dāng)空照,花兒對我笑?!蔽覀冎形缛コ燥垥r,她丈夫才剛睡醒,疲倦地出現(xiàn)在面館里。淑綠羞赧地遞給丈夫二十塊錢:“給,拿著到‘壽星樂’吃羊肉去,記著加份肉。”兩個兒子嚷著要一起去,淑綠卻沉下臉:“趕快吃床子面!看你爸多辛苦,干活多賣力,咱們一家都靠他呢?!闭煞虺匝蛉饣貋恚瑩屩⑼?,淑綠卻一把奪過:“趕緊回房休息,晚上我給你燉雞?!?/p>
“床子面西施”的大兒子上初二,特別懂事。有時淑綠醒好面、做好湯,去買菜買面買調(diào)料,大兒子就會幫忙壓面、舀湯、收費、洗碗,把生意打理得有板有眼,有條不紊。下午吃完飯,他會領(lǐng)著弟弟按時回租住的房子,督促弟弟寫作業(yè),之后一起洗漱、睡覺。
大兒子上初中時,為了能上個離面館近點的學(xué)校,淑綠專門找過我。我說:“這是現(xiàn)在小城教育系統(tǒng)最難辦的事,何況那是市直學(xué)校,我這個小職員實在無能為力?!笨傻搅碎_學(xué),孩子卻戴著離淑綠床子面館最近那所學(xué)校的校徽,蹦蹦跳跳去上學(xué)。我問淑綠:“你本事挺大啊!”她微微一笑:“有一回下雨,那所學(xué)校的校長回不了家,來我這吃了次床子面,后來就成了常客。沒雨的日子也來,熟了之后我就說了孩子上學(xué)的難處。當(dāng)時校長正夾著一筷子床子面往嘴里送,心滿意足咽下去后,就說了句‘成’?!?/p>
“5·12”地震那天,我正抱著踩傷的學(xué)生往街道上沖,看見淑綠像瘋了一樣撥開人群往學(xué)校跑。后來淑綠說,當(dāng)時聽說有學(xué)生壓在樓梯下,她第一反應(yīng)就是小兒子,心都揪緊了,只想著往學(xué)校狂奔。到了操場,看見兒子安安靜靜地和同學(xué)圍坐在一起,安然無恙,她穿過學(xué)生群,一把抱住兒子嚎啕大哭。
有天中午我正在休息,淑綠打來電話,帶著哭腔說,兒子的老師罵兒子學(xué)習(xí)不好,說他將來肯定也是賣床子面的料。淑綠委屈地說:“賣床子面怎么了?我不偷不搶,不丟人??!那老師每次來吃飯,我還把面揉得最勁道,湯舀得最汪……”最后她說,準備找老師理論,讓老師說個一二三。我想了想說:“還是算了吧,老師也是為孩子好,可能當(dāng)時在氣頭上,這事過去就過去了。不過你也確實該多管管孩子的學(xué)習(xí)?!笔缇G抽噎了一下:“其實我就是心里憋得慌,也沒真打算去找老師。跟你這么一說,心里舒坦多了。”
我整天在淑綠的館子里吃床子面,吃得很舒服,可從3歲起就跟著我在外吃面條的女兒卻不樂意。每次我呵斥著讓女兒含淚咽面時,淑綠都會指著我說:“別這么對孩子,來,阿姨給你拿好吃的。”說著就端出炒菜、饅頭,或是涼皮、洋芋卜拉、米飯。次數(shù)多了,淑綠自己家做飯時,總會特意多做一份,專門留給我女兒。后來每次去淑綠的床子面館,女兒都會直接跑進里屋,像在自己家一樣,端出預(yù)留的飯菜,吃得津津有味。
去年十月份,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,我們單位結(jié)束了長達五年的“流浪”,搬離了解放路,也離開了淑綠的床子面館,離開了“床子面西施”。
其實,人類真是種容易健忘又有些“殘酷”的動物。新單位在九龍路,旁邊也有床子面館,可我好像只有在吃床子面時,才會偶爾想起淑綠,想起她做的噴香的床子面。
去過解放路的同事,每次回來都會說:“淑綠還會念叨起你和你女兒呢?!边@時,淑綠做的床子面的香味會突然閃過腦海,但也僅僅是一閃,很快就又埋頭忙別的事了。
前幾天,有同事開車去解放路,我順便去看了看淑綠。面館的門面重新裝修過了,門牌上畫著個農(nóng)村大嫂,挽著發(fā)髻,穿著碎蘭花滿襟布衫,看著簡潔、美麗又精干。當(dāng)時是早上九點多,面館剛開門。淑綠看見我,有些慌張,忙拿起笤帚在地上胡亂掃了掃,又搬起床子說:“餓了吧?我給你壓碗面?!蔽艺f:“不了,就是順便過來看看?!彼χf:“我好幾次擬好短信想問候你,最后還是刪了?!?/p>
又過了幾年,一個冬夜,手機收到一條信息:“在嗎?”我回:“誰啊?”對方答:“我,淑綠!”我愣了一下,回:“淑綠,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