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曉玲
無論何時,我只要一吃面,便恍然又回到了利刀面飄香的日子。母親的手搟面,并非尋常吃食,乃是家中貴客臨門時,她默默無言捧出的一碗心意。母親和面,醒面,搟面,然后幾張面摞起,一刀刀切成細面,那細若游絲的面條,便成了母親待客的無聲言語。
后來,家里添置了搟面機。起初母親還曾嘗試,把面團喂進機器,面片如銀練般吞吐而出,再切條,倒也整齊。然而機器的面孔終究是僵硬的,面片勻整卻失去了韌性,那曾經(jīng)面香里氤氳的微甜氣息也淡薄了。再后來,日子愈發(fā)順遂,連搟面機也閑置了,街頭巷尾鮮面鋪林立,付幾塊錢便能提回一袋現(xiàn)成的。然而,機器壓制的面與鋪子里買來的面,入口之后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——那丟失的,正是母親利刀面中滲入筋骨的暖意與韌勁,母親手中那活生生的面魂,終究無法被機器復(fù)制。
母親做面的時候,我常在一旁看。面團在母親手中柔順如云,醒面時蒙上布巾,仿佛陷入酣眠。搟面杖滾動的聲音沉穩(wěn)有力,如同大地的心跳。待面皮薄如蟬翼,母親便將其層層疊起,手執(zhí)利刃,刀鋒貼著指背游走,只聞“嚓嚓嚓”細密聲響不絕于耳,細如春雨的面絲便紛紛飄落。那面條入鍋,湯沸如泉涌,盛入碗中,油花浮動如碎金——簡樸的湯水,卻足以讓貧瘠的日子也泛起滿足的光暈。
而今母親年事已高,雙手再也無力擎起那根沉甸甸的搟面杖。那碗曾令人口水直流、心尖生香的利刀面,終究成了回不去的舊夢。
如今我眼前的面碗里,面條整齊劃一,卻終究只是一碗“面”而已,再難尋回母親那碗利刀面中的魂靈——那魂靈,是母親雙手勞作的溫度,是時間沉淀的柔韌,更是貧寒歲月里她以無言辛勞為我們熬煮的濃稠愛意。手藝終將如煙散去,但那碗面湯里浮動的油花,卻仿佛永不沉沒的金色印記,它烙在心底,時時提醒我,味蕾深處那最溫柔的根,永遠扎在母親無言揮汗的案板之上。
當手藝傳承的根須從生活土壤里被連根拔起,它便成了櫥窗內(nèi)失水的標本。母親那柄刀鋒下流淌的細面,曾是貧寒日子里的暖流,是母親無言的言語,如今這暖流已凝滯,成了我們心底一汪無法舀盡的鄉(xiāng)愁泉眼——其甘洌,其微澀,皆因它源自母親雙手耕耘、汗水澆灌的心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