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任經(jīng)釗
故鄉(xiāng)的四郎河對我來說像夢一樣迷茫,我始終探尋不清她名字的出處與典故。我只知道她自東向西而來,穿云破霧,開山劈巖,像一路奔跑的少女,歡愉地舞動著潔凈的素練,唱著柔軟的歌謠;又像一條尋找大海的蛟龍,盤盤彎彎,意志執(zhí)著,一路撒播龍脈,淋漓而酣暢。
我第一次見河,是在去“正寧二中”報名的第一天。父母叮囑的事僅有兩項,將一兩元的零毛毛錢整好,裝入我們的衣兜,然后用別針別住說:“報名費丟了,就別再想上學(xué)?!弊呱隙醋樱ǔ鋈胗诘乜痈G洞的通道)時,母親又喊:“離河遠些,別耍水,那河能淹死人?!?所以報完名的同學(xué)都記著大人的話,只站在東城門石牌坊前的土臺上看河。河水“嘩嘩”地響,水勢平緩,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銀光。眼瞅困了,覺得空中都變成一片銀河,自身徜徉其中,暈暈乎乎。那時,誰也不知道河水從哪里來,又到哪里去。然而,自此每個人就有一條心中的河在流淌,在激蕩。
春汛到來時,腳步很輕。她怕驚醒兩岸蟄伏的小草、小蟲及冬閑的農(nóng)夫。然而,最先感觸到這份問候的是河水,她不停地撞擊幽禁了一冬的冰層,發(fā)出“咕咚咕咚”的詰難聲。她并不知道那么堅硬的冰層在微弱的陽光下,開始浸潤,開始像肌膚上滲出的細汗,一點一滴地在消融。入學(xué)的第一年春天,我們就不知道這冰層變薄的奧秘,滑冰時不少同學(xué)踩破冰層濕了褲腿。驚蟄的雷聲從很深的地層傳來,那天,半夜還有冰塊斷裂的聲響,“撲通撲通”地響。清早,淌河過路的人驚愕于這突然的變化,便沿著河彎尋找列石,踩著青灰色的列石過去。這也是她最愜意的時刻,為他們無法肆意涉水而愜意,發(fā)出訕訕的譏笑聲。她順著河床在跳躍,在急急地尋找那些久違的朋友,向陽坡地上有探出頭的苜蓿、冰草、臭蒿,有啃草的綿羊,有拎籃拾菜的村姑,她有些妒意。轉(zhuǎn)過身,她看見岸柳的婀娜恣情,在這種情況下她的矯情與率真、猜忌與小氣卻構(gòu)成了她美的另一側(cè)面——自然的純粹之美。
夏天是四郎河最富激情和浪漫的日子。因為一個春天,她更多體現(xiàn)出母性般的柔弱,嬌慣著人們的慵懶。交上巳月,河邊洗腳浣紗的人不再散漫,只是肩挑著瓜擔,過河歇腳時把雙腳浸入水中,抽完一鍋唐臺旱煙,淌河上路,把草帽壓得低低的,勾著頭,怕親戚熟人看見,翻南北兩坡,趕塬上的集。夏天,河兩岸瓜果飄香,空氣中彌漫著“梨瓜子”的甜味和嫩黃瓜的香味。看到過河的瓜客,我們嘴角流著涎水。很快,川道的同學(xué)教我們吃梨瓜子的方法,那就是在暴雨之后、河漲之后,到河邊的稀泥里尋找。一天,北塬上的塬畔過來一片烏云,我們歡呼雀躍,興奮地想站在古城墻上展開雙臂擁抱。云層厚重,瞬間像一張幕布搭在了南北二塬之間,白日的川道,變得陰暗起來,接著電閃雷鳴,瓢潑大雨從天而降。那種對漲河的想象近似一只灌水的田鼠,雨停后就爬出地面——我們急忙奔出西城門,想在距河最近的石橋上看河水漲潮的景觀。自然,我們不敢過河岸去,哪怕“沙瓤西瓜”多么誘惑,母親那句 “河里能淹死人”的話猶在耳。況且,那河水早已超出塬上娃娃的全部想象;她像一群狂奔的野馬,順川而下,摧枯拉朽,掃蕩千里。
水面上漂浮著從上川沖下的麥草垛、大樹、箱柜和牛羊牲畜。河水沖垮了河堤,漫過田陌,怒吼咆哮之聲使腳下的土地顫動起來。農(nóng)戶站在高處臺地上,看雨后漲河,有戚戚的悲慟聲。他們每戶僅有的二分自留地里,辣椒、旱煙,各色菜蔬蕩然無存。看到一灘的慘敗,看到瘦骨嶙峋的農(nóng)民,我們默然地回到學(xué)校。從此,我身邊的那條河變得雄性和暴戾,像一條桀驁不馴的梟龍。
令我困惑的四郎河乃在冬季,這條梟龍隱身于茫茫雪域之中,見首不見尾。那時冬季的雪要比現(xiàn)在多許多,天也比現(xiàn)在寒冷許多。雪花像席片那么大,鋪天蓋地而下,一時半會兒就將地面物體掩埋,誰還能分辨出塬與川、山與水?天地之間,渾然一體,皚皚雪白。只有河兩岸半山腰的農(nóng)戶窯洞,像一只黑黝黝的熊貓雙眼,呆滯地隔岸對視。我的四郎河呢?我們都茫然地尋找她,只好又站在第一次眺望她的東城門土臺上。四周一片靜謐,山河像凝固的雪雕,南塬塬畔上懸浮的太陽,黃燦燦的像玉米面攤的餅子,把整個川道照耀得金光四射,刺得眼睛流酸水,無法定睛注目。這時我想,四郎河是修女、是逸士、是廣寒宮里的嫦娥,她將自己隱于滾滾紅塵之外。她是冰之肌、玉之體、雪之魂,美的純粹。
于是,一條自然之河成為心中之河后,她的美成為一種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