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水”
村學距家尚不足二里,小學卻有十余里之遙。十歲的晨光,總是裹挾著夏露冬霜。夏日尚好,天色微明時村口便聚集了嘰喳的孩童,穿過玉米的軍陣,踏過先人長眠的山坳,還得提防著那戶人家的大黃狗。冬日便難熬了,電筒的光圈在小路上奄奄一息地浮著,我們擠作一團,誰也不愿落在最后。
解老師是校長,亦授語文。短發(fā)圓臉,常帶笑容,寫一手好字。她知我們上學艱難,遲到了也不責備。我那時自負于作文成績,總以為頗得老師青睞。一日批改作業(yè),她卻向我招手——這本是差生才有的待遇。在同學愕然的目光里,我躊躇上前。
“這‘水’字,你總寫錯?!彼t筆在綠格紙上輕輕一點,橫撇分明:“左邊是這般寫法,非你那般點提?!蔽液鋈惑@覺自己竟將這尋常字描畫了千百遍錯處。那紅色字跡便如同印在心上的朱砂,至今在冗長會議中,我仍會在紙上畫著這水字。水字清清淺淺,卻映著師者如水的溫潤。
“永”
大學時選了雒先生的書法課,扛著筆墨紙硯去,活像個趕考的書生。雒先生是位豐腴的夫子,毛背心配茶壺,舊書里總夾著些鋒芒。課上先罵世道,罵到興起又忽然收住,叫我們擺開陣勢寫“永”字。他說這字乃根基,我便寫了整整三周的永字。他踱步于案間,不時指點一二。
最妙的是他教我們吐唾沫貼字。先生寫完條幅,“呸”地朝背面啐一口,便穩(wěn)穩(wěn)粘上白墻。我們也學樣,教室里“呸”聲四起。那些橫平豎直的永字,便如此懸在墻上晾著。后來幫他整理方言書稿,先生愛嚼茶梗,將泡過的茶葉撥進嘴里細品,還勸我們同嘗。我只得佯裝擦嘴,悄悄吐在紙巾上。
永字八法,最終我只習得皮毛,倒是那些離經(jīng)叛道的教書法子,連同茶梗的澀味,都成了永久的記憶。
“黑”
孟先生教攝像,總挎著個舊包,像隨時要遠行。他曾援藏三年,在天葬臺發(fā)呆,看哲蚌寺的展佛。歸著《西藏啦西藏》,自序里寫道:“心神合一地走,就是福?!彼麕W生拍遍隴原,紀錄片拿了許多獎。我畢業(yè)那夜,見他背影消失在燈火闌珊處,挎包晃蕩,甚是孤單。
沒承想數(shù)年后在華池重逢,他為拍扶貧專題而來。三伏天里,大家都戴著麥秸草帽遮陽。我請他簽名,他攥著筆在帽檐寫下“不要曬黑”,“黑”字描了又描,仿佛要對抗整個盛夏的陽光。那頂草帽如今收在柜中,黑字如新。
作者簡介
梅金娟,甘肅華池縣人。中國散文學會會員,慶陽市作家會員,華池縣作協(xié)主席。先后出版散文集《年在西北》,人物故事集《小梅走基基層》,長篇報告文學《燃盡芳華 奉獻老區(qū)》。新聞及文學作品常見于國家、省、市、縣級報刊、雜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