環(huán)縣虎洞鎮(zhèn)砂井子村苗家山，一片由老人親手栽植的千畝林海在秋風中沙沙作響。83歲的苗志義拄著鐵鍬站在山梁上，頭發(fā)花白稀少，臉上刻滿皺紋，雙手布滿厚繭，唯有那雙望向山林的眼睛依然清亮如少年。在他身后，一棵經(jīng)霜愈艷的紅楓樹正傲然挺立，宛如這位與風沙抗爭七十余載的造林人的精神圖騰。

20多年前，記者以《紅楓樹》為題報道苗志義事跡時，這片山地還只是零星點綴著綠意。如今放眼望去，杏樹、桃樹、柏樹、松樹、楊樹、銀杏組成的混交林已連綿覆蓋幾座山頭，形成名副其實的“綠洲”。老人顫巍的手輕撫過紅楓粗糙的樹皮，聲音沉靜而篤定：“這棵樹比我還能扛，風沙再大，它一扎根，春天照樣發(fā)新枝?！?/p>

在黃土高原的溝壑梁峁間，苗志義的名字已成為一種精神象征。這位全國綠化獎獲得者用七十載光陰，將人生譜寫成一部荒山變綠洲的傳奇。當我們的鏡頭再次對準這位植樹老人時，他身后的紅楓已亭亭如蓋，而他的脊背卻愈加佝僂，唯有那雙撫摩樹皮的手，依然傳遞著生命不息的堅韌。

七秩風沙磨鐵骨

苗志義的植樹史，幾乎與新中國的發(fā)展史同步。生長在環(huán)縣這片“山是和尚頭,地無三尺平;風吹黃土走,缺水如缺油”的苦旱之地，他自幼飽嘗風沙之苦?！靶r候吃飯得捂著碗，不然就會落滿黃土。”這是苗志義對童年的深刻記憶，也是所有在黃土地區(qū)生活人們的共同經(jīng)歷。

環(huán)縣地處干旱少雨地帶，年均降水量不足400毫米，且由南向北遞減，曾被稱為“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(qū)”之一。上世紀五十年代，年僅十余歲的苗志義隨家人來到毛井鎮(zhèn)，在一個村子的方圓幾十里地竟只見到三棵樹，“風過處，山里的草‘趕羊’式擺動，卻無林木遮護?！睉浖按司埃先藘?nèi)心仍感凄涼。他跟隨家人趕羊繼續(xù)北行，在毛井北部邊界處遇到了一片山桃林，當?shù)啬裂蛉私榻B說“山桃耐干旱、瘠薄，通常生長在山區(qū)、丘陵地帶、溝壑?！彼S手撿拾樹下的山桃核帶回家種植，“滿滿一兜山桃核，僅僅種活了一棵。”

就這樣，苗志義的植樹護綠路開始了，一走就是70年。在那些艱難的歲月里，他親歷了樹苗反復枯死的挫敗，也積累了與嚴酷自然相處的智慧。

苗志義的工具袋里常年備著“三件寶”——磨得發(fā)亮的鐵鍬、防治手裂的凍瘡膏和上山充饑的窩頭。這些簡單物件陪伴他度過了無數(shù)個與風沙搏斗的日夜。

把荒山變綠林，談何容易？那時栽樹就是一個體力活，需要大量的人工，人工不夠時，苗志義就喊上妻子兒女一起來幫忙；沒有先進工具，就靠鐵鍬挖、肩膀扛；樹苗成活率低，白天栽樹、晚上查資料……寒來暑往，他記不清磨壞了多少雙膠鞋，只記得每片林子的“生日”。

萬株新綠映丹心

苗志義家住在虎洞鎮(zhèn)砂井子村，記憶里家鄉(xiāng)四野荒蕪，“山禿的白晃晃一片，就連草也很稀罕。”

寧可食無肉，不可居無竹。年輕的苗志義抱著“要想富，先種樹”的想法一頭扎進家門口的荒山里，終日與樹為伴。1968年，各地開始籌辦林場，愛種樹的苗志義被鄉(xiāng)親們推選為林場負責人，連他自己也未能想到，種樹這個愛好會變成他一生堅守的事業(yè)。

林場就在離家不遠處，山大溝深，溝壑縱橫，種起樹來費勁吃力，還不易存活，常常要栽好幾次才能活一棵。在不斷摸索中，苗志義發(fā)現(xiàn)本地品種串根楊抗旱能力強，生長速度快。于是，他開始在深山溝坎處種上串根楊，并堅持“有事出外不空回，采接穗帶種子”的原則，每次有機會去外地都要帶回新種子進行栽培。

只幾年光景，他負責的林場日漸蔥蘢，樹種也日益珍稀。80年代，當環(huán)縣大多數(shù)人還只識得杏樹、楊樹時，他家院子里，一棵銀杏已經(jīng)長成半人高。他說，“種樹和種莊稼一樣，要人勤快，更要心到?！?/p>

環(huán)縣種樹，天旱缺水是頭號阻礙因素。苗志義憑經(jīng)驗篩選抗旱長壽樹、藥材樹及高大喬木，如：新疆楊、松樹、國槐、串根楊等進行栽植，“失敗是成功之母?！闭劶敖?jīng)驗，他笑道，“哪有人天生就會？都是教訓換來的?！?/p>

“貧困供書生，地瘦種松柏?！眲e人買苗栽樹，苗志義種樹育苗。每到萬物復蘇的春日，苗志義提著水桶，扛著鐵鍬，在院子一角挖坑種樹，每天路過看樹、隔日澆水，盛夏酷暑，為剛剛出土的小樹苗搭棚遮蔭，噴水降溫，年復一年。他說，“一棵松，五年才旺長。為它打轉多少回？記不清了。”他深知，“種樹無捷徑，唯熟能生巧。多栽，是唯一真經(jīng)?！?/p>

苦難的童年生活，練就了苗志義堅韌不拔的性格。經(jīng)過不斷探索，在之后幾年里，苗志義植樹的成活率開始逐年上升，從20%到30%、50%、70%、90%。與之相對，苗家山的荒涼節(jié)節(jié)敗退，綠色自山腳向山頂奔涌。

經(jīng)過70年治理，苗志義負責的林場現(xiàn)有3000多畝，有登記在冊樹種74種，其中，僅杏樹就有30多種。站在林場向下望，山頂杏樹榆樹，山腳果樹楊樹，山腰銀杏松柏及稀有品種……層林盡染。苗志義獲得全國綠化獎章，并多次獲得科技成果獎。3000多畝的林地，有效地保護了周圍的農(nóng)田，他也被鄉(xiāng)親們譽為現(xiàn)代農(nóng)業(yè)示范園的守護神。

青山不老有來人

現(xiàn)在，苗志義老人最早植下的楊樹，已有水甕粗了，一個人都摟不住。

在他覺得值得慶祝、需要銘記的大事發(fā)生時，他總是以種樹作為紀念，“如那一棵是我參加工作的紀念樹、長子結婚紀念樹、長重孫出生紀念樹……這些樹的栽種來源我至今銘記于心?！痹诿缰玖x的筆記里，一篇《一個護林員的心聲》引起了記者注意。剛勁有力的毛筆小楷字寫的整整齊齊，詳細記錄了他種樹的心得和經(jīng)歷，洋洋灑灑寫了足足七頁。

苗志義說自己姓苗，是上天賦予的使命，種樹護苗就是他命中注定要做的事。

因為愛樹、愛種樹，他給自己的三個兒子取名建林、松林、槐林，侄子跟著取名柏林、橡林、棟林、桐林……孫子取名園丁、園位、園茂、園薈……

“植樹是功在當代，利在千秋的事情，每棵樹長成，壽命最少30年，像松樹、槐樹長壽，能長七八十年，如果輩輩都堅持種樹，還何愁沒有綠水青山?！边@是苗志義老人一輩子的愿景。

1980年，三個兒子成年分家，別人家分田產(chǎn)，苗家先分林地。一百多畝林地劃歸三個兒子，留下殷殷囑托，“缺苗要補，勤加管護；常去林子，莫使荒蕪?！?/p>

在苗志義的言傳身教下，兒孫多多少少都懂得一些種樹技巧。二兒子苗松林現(xiàn)在也是周邊出了名的“樹專家”。栽種、嫁接、熱粘……誰家有需求就喊，他沒時間就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。經(jīng)常趁著晚上空閑時間去，等到主家知道，他早已完成嫁接歸家了。這些年，他嫁接過的苗子上萬株，記不清有多少戶，足跡遍布車道、毛井、虎洞、小南溝等周邊鄉(xiāng)鎮(zhèn)?！安磺笫裁椿貓螅軒痛蠹姨硪环菥G就心滿意足?！边@份質(zhì)樸的情懷源于他的父親。

“農(nóng)家的孩子早識犁，兵家的孩子舞刀槍，秀才的孩子弄文墨?！泵缢闪置靼琢耍錾谶@個種樹護綠之家，命中便與樹結下了不解之緣，他只能跟隨父親的腳步，一年年“啃”黃土高原的荒涼。

如今，83歲的苗志義雖然不能像年輕時候一樣揮鍬鏟土，但依然將所有空閑時間奉獻在自己的林子里，培育新苗、嫁接新品……院子里新培育的葡萄架上掛滿了一串串晶瑩剔透、如瑪瑙般的葡萄；離家不遠的山坡上，剛剛培育成活的橡樹苗正迎風拔節(jié)生長……

夕陽下的紅楓樹在苗志義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，仿佛七十年光陰的具象。老人從衣袋里掏出一把珍藏的種子，輕輕撒在腳下的土地上——那是他每年秋天從紅楓樹上精心采集的種子。苗志義望向遠方的山巒，眼中閃爍著期冀：“一棵樹再壯，擋不住風沙；萬棵樹成林，風沙就低下了頭?！?/p>

苗志義用七十載光陰書寫的紅楓精神，正如那荒原中傲然挺立的紅楓樹，將生命之力深植于黃土地，終讓荒山溝壑蛻變?yōu)榫G色家園。

記者：喬潔  王菲（實習）